永齐七年,秋。

青兰村外的田地里,村民们忙的热火朝天,徐家地里两男一女都忙的头也不抬。

等到烈日高悬,那女娘这才直起腰,抹了一把汗,随后一旁便递过来一张帕子:

“柳娘,累了吧?”

张柳儿看向丈夫徐易平,摆了摆手:

“我不累,平郎。”

随后,张柳儿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公爹徐远志,欲言又止,随后只小声道:

“我累点儿有什么?不都是为了齐哥儿?也不知道齐哥儿在家如何了?”

徐易平闻言也不由抿了抿唇,闷声闷气道:

“娘在家里,怕啥?”

张柳儿嘴角向下压了压,没说话。

就是婆母在,她才怕婆母偏心小叔子,带累了她的齐哥儿!

说来,徐家在周围人眼里已经算是极好的人家了。她过来虽不说直接掌家,可是平日里针头线脑的零钱婆母从不强求,丈夫也是爱重自己。

而小叔,也是她嫁过来后爱屋及乌,一手照看大的。那时小叔也才刚会走,又生的玉雪可爱,她平日里针头线脑得来的银钱自己舍不得买根红头绳,却愿意给他买些零嘴,更不必提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具是她用了十分心思做的。

可谁成想,等她生了齐哥儿后,小叔便不亲近自己了。这也便罢了,今年公爹送了齐哥儿入学,小叔明明都半大不小了,也闹着要去。

本来一个孩子上学堂,都已经让家里过得紧巴巴了,现下倒好,日后只怕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最重要的是……张柳儿私心觉得,小叔极为不喜齐哥儿,婆母又一向偏着小叔,不知道要如何委屈了她的齐哥儿呢。

……

三人又忙碌了片刻,一旁的徐远志闷头将眼前最后一束沉甸甸的黍子割下来,丢进背篓里,沉声道:

“晌午了,该归家吃饭了。”

“哎,爹!”

张柳儿和徐易平对视一眼,忙应了。

随后三人背起沉重的背篓,朝家的方向走去,徐易平在徐远志看不到的地方,帮着张柳儿托了一把,张柳儿只觉得肩上一松,她回头一看,遂咬着唇快走了几步。

平郎自己背着的背篓可比她背着的要大不少,若是累坏了可如何是好?

但有徐易平搭的一把手,张柳儿眉宇间的轻愁也淡了几分。

三人约莫走了两刻钟,这才终于到了家门口。

还未进家门,三人便不约而同的放轻了脚步声,只因那里面传来了一阵尚有些青涩的朗朗读书声。

“……物格而后知,至知,知至而后意诚……”

三个大汗淋漓的大人,这会儿明明肩上还背着沉重的背篓,可听着那声儿,面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徐远志那一向沉闷的面容,也不由带了几分笑意。

齐哥儿小小年纪读书便这般有模有样,他徐家后继有人了!

正在这时,只听那里面响起一阵慵懒中夹杂着几分不耐的声音,并不大,虽然都是一个内容,可是却直接压的那稚嫩的声音渐渐消失: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

过了许久,青涩的声音才接上,二者的声音渐渐相和,但即使如此,徐易平立刻去看张柳儿,便见张柳儿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三人之间萦绕着一种压抑的气氛,一前一后的进了屋,随后便看到明堂摆着的书桌前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

低的坐的端端正正,听到动静便立刻站了起来,正是徐家独孙徐宥齐。

徐宥齐今年正是才入学的年岁,可小小年纪便十分老成,这会儿起身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

“祖父,爹,娘,你们回来了。”

原本沉着脸的张柳儿这会儿也喜笑颜开:

“哎!齐哥儿不忙起来,快快读书吧!”

随后,一旁那个稍高的身影方才便没骨头似的半靠着,这会儿看到人了,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但见那少年面色苍白,神色恹恹,身形瘦削,那宽大的粗布灰袍更是显出几分人不胜衣之态,莫名让人心生怜惜。

这便是张柳儿心里忌惮又不喜的小叔子,徐韶华。

可等那张带着几分倦怠的面容扬起时,便是最看不惯他的张柳儿都不由呼吸一滞。

那是足以与骄阳明月媲美的盛世容颜,这会儿他斜倚着书案,眉眼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流蕴藉。

少年懒懒的掀了掀唇,随后便离开了书案,一边走一边招呼:

“爹,大哥,大嫂。”

“过来作甚,还不去读书?”

徐远志被徐韶华从手里接过的农具,虽然嘴上念叨,可是眼里却满是笑意。

徐韶华眼尖,看出后也只是撇了撇嘴,他爹这口是心非的劲儿呦!

农具放置好了后,徐易平往陶缸里一看,立刻眉开眼笑的道:

“爹,柳娘,今个娘烧了绿豆汤在缸里浸着!这会儿冰的嘞!”

“好好好!快取些来喝!”

徐远志立刻说了一声,张柳儿也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她嘴唇早就干裂,一接过绿豆汤便迫不及待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随后便对上自家儿子那黑黝黝的瞳仁。

“齐哥儿,咋了?”

“娘,好喝吗?”

“你奶做的啥时候不好喝了?”

张柳儿又盛了半碗绿豆汤,终于开始慢悠悠的品尝起里面那丝绿豆特有的甜意,但随后她又面色一紧:

“齐哥儿,你今个在家如何?这绿豆汤你可喝过?”

张柳儿一面说,一面视线往徐韶华那边飘,她真正想问,自然是自家这糟心小叔可有欺负了她的齐哥儿!

徐韶华这会儿正靠着廊柱,在徐远志的身边,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看着爹大口的喝着绿豆汤。

等听了母子二人的对话,徐韶华立即便察觉到了张柳儿的潜台词,当下只是偏了偏头,看向张柳儿淡声道:

“大嫂,今天的绿豆汤是我和齐哥儿一起看着火炖出来的,大嫂觉得好喝吗?”

张柳儿听了这话,直接站了起来:

“好啊!我齐哥儿是要读书中举的,小叔你拉着他做这种妇人之事,究竟是存着什么心思!”

徐宥齐忙拉了拉张柳儿的衣角:

“娘,不是这样的,是我练字手酸了,叔叔让我看了一刻钟的火,就一刻……”

这两日,叔叔虽然也不爱搭理他,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扰他读书,他齐哥儿可是个诚实的孩子!

徐宥齐说完,还朝徐韶华的方向看了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里,生生给徐韶华看出了几分邀功之意。

徐韶华没忍住抽了抽嘴角,啧,这小子!

而张柳儿听了徐宥齐的话,面上一红,顿时面色讪讪的坐了回去。

随后,张柳儿刚端起那绿豆汤,便敏锐的察觉到了徐韶华那依旧没有挪开的目光。

少年的目光漫不经心的一瞥,张柳儿不知为何,心下一紧,遂喝了几口,有些别扭道:

“还,还挺好喝。”

徐韶华闻言,笑了笑,这才转过头去,张柳儿呼出一口后,后知后觉的发现:

嘿!她竟然被小叔子一个半大孩子给镇住了!

但是,张柳儿也再没吱声,喝完绿豆汤便起身进厨房给婆母帮忙了。

而徐韶华这会儿又和徐远志说起今年家里的收成。

本来徐远志不愿意给孩子说这些,可是又想起自己当初读书时,对于田间劳作之事也是一窍不通,等爹走后,他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磕磕绊绊的学会,当下倒也絮絮的说了起来。

“咱们家共有下中田五亩,下下田五亩,今年我估摸着,这批黍子能出黍米五石,我大周农税为三十税一,故而能得四石一斛四斗三升半。”

徐远志侍弄田地许久,对此事颇为敏感,但他一直注视着徐韶华,说的很慢,生怕他听不明白。

徐韶华一面笑着听着,一面在心里飞快的算着:

大周一石约为150斤,一斛为半石,也就是75斤,一斗则为15斤,一升是1.5斤,也就是说,家里这十亩旱地,扣除田税也不过能得725斤。

而根据他这些时日的观察,若是吃饱,家里一家五口人每日最起码需要四升半的粮食。

也就是说,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这数月里,家中收获的粮食也不过勉强够家里人食用半年,更不必提还有旁的杂税、学堂的束脩等等。

也难怪在原主闹着要上学堂后,在家中一向恭顺的哥嫂头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

吃不饱,没银子,还要供养两个读书郎,实在是,难难难!

徐远志则含笑看着幼子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

“如何,华哥儿可想出个什么章程?”

徐韶华本来想要说些什么,但随后他也只道:

“粮食不够吃,让爹,娘,大哥,大嫂辛苦了!”

徐远志本来没准备让徐韶华说出了什么,到没想到这小子倒是心里有数,当下只是抚须哈哈一笑:

“嘴甜的小子!粮食总是不够吃,但爹可饿不着我们华哥儿!”

徐韶华却道:

“我只想要咱们家里人都能吃饱!”

徐远志闻言只是一笑,这世道,全家人都能吃饱,又谈何容易?

“吃饭啦!”

张柳儿唤了一声,徐远志和徐易平便将饭桌搬了出来,两个小子去拿了碗筷布置。

不多时,一个两鬓微霜,端着一盆杂粮饭的妇人走了出来,徐韶华一看到哪盆热气腾腾的饭,原本恹恹的神色一下子褪了下去:

“娘,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林亚宁闻言不由一笑,看着徐韶华眼睛亮晶晶的模样,打趣道:

“猫儿吃浆糊,净在嘴上抓了!”

“娘!”

徐韶华不依,随后用两只手给林亚宁捏了捏手臂:

“娘今天辛苦了,我给娘捏捏!”

徐远志随后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徐韶华随即靠着自家娘亲,看似小声,实则大家都能听到道:

“娘,你快看,爹他吃醋了!”

这话一出,徐远志时咳嗽也不是,不咳嗽也不是,憋了个老脸通红。

可却是逗的一家人不由一笑,林亚宁抹去了自己笑出的两滴眼泪,心里也不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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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怪她偏疼小儿子,小儿子生的好,以前闷着头不说话的时候都让人心疼。

如今长大了,嘴甜又会逗人,只听他给自己撒撒娇,弄弄痴都让人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他喽。

“行了行了,都坐好,开饭了!”

林亚宁随后直接拿起木铲子分饭,徐家在吃食分配上有固定规则,劳力先吃,是以徐远志、徐易平、张柳儿三人分了满满三碗干饭。

而等到林亚宁、徐韶华、徐宥齐三人时,便只是半碗饭了。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过后林亚宁有时候还会给徐韶华煮上一个鸡蛋,或者塞上一根香甜的红薯之类的零嘴。

不过,鸡是林亚宁自己喂的,红薯是林亚宁挖的,便是林亚宁一心贴这个幼子,张柳儿虽心有不满,也不会多言。

今个正值农忙,一家人只用了一刻便将桌子上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随后便一刻都不敢停的去地里了。

而徐韶华随后也不顾身后小侄儿关于课业的呼唤,揣着娘给的半根红薯,捂着肚子,头也不回的朝山里走去。

饿!

真饿啊!

那半碗饭像是进了无底洞!

谁能想到,他徐韶华穿书的头一等大事,先是要祭自己的五脏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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