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安来到归墟多久 有关她与天都的传言便传了多久。严格来说 除了一些极尽夸大离谱的 其余言论 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她姓温 家中排行第二。

而今四极荒废 九州分裂 部落氏族 宗教门派分布各地 各自为王 黎明疾苦 战乱不休。然这些都是小打小闹 凡提起真正的庞然大物 众人心中皆有数 无非是以溺海纵横两线为分割的那三家。

位于溺海东南的北冥巫山 西北的东州王庭 以及东北方的天都温家。

温禾安的温 便是天都温家的“温”。

流放归墟之前 温禾安也是九州之内令人津津乐道的人物 她出身顶级世家 显赫已极 却并不是庸庸碌碌 靠家族荫蔽那类。

大名鼎鼎的“天都双姝” 她便是其中之一。

这不仅只是个名号 相反 温禾安在温家手握实权 出事之前 天都外十五城 全都归她管辖。光是修为达到第八感以上 自愿归入她麾下的强者 就多达数百。

更遑论 五年前 天都与巫山突然宣布联姻 温禾安与巫山“帝嗣”陆屿然结为道侣 同时接管天都内城近卫司。这无疑将她的声望推至巅峰 在名声与议论度上 甚至一度超过了温家那位同样优秀夺目的三姑娘。

可惜 再如何辉煌耀眼 也是从前的事了。

现在的温禾安 落魄到靠变卖杀手们的家当过生活 大冬天的修为尽失 冷得挤在一床木板上全身打颤 悲惨得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事实。

来到归墟之后 温禾安反思过许多次 自己究竟是怎么将这样一手牌打得稀碎的。

凡为世家 莫不野心勃勃 亲情总是淡薄 她与温家互相利用 这么多年 只要不触及底线 关系很是稳定。至于被她得罪过的仇敌 倒是不少 可既然都能得罪 就证明他们没有那个本事拉她下水。

想来想去 还是怨温禾安自己 她养蛇自噬 竟将江召留在了身边。

她现在一闭上眼 眼前就会自动转变情景 回到一个半月之前的天都。

温家家主在九境巅峰停留多年 直至九月下旬 终于找到了踏入圣人境的契机。

要知道 整个九州的圣人境才有多少 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温家仅有三位 每多一个圣者 都象征着家族实力又更上一层楼 这件事自然成为了整个温家的重中之重 其他事情都要为这件事让步。

为了这个 天都内外城悄无声息开启了戒严状态 温禾安和温三作为温家最有前程的后辈 负责此次守卫工作。

按理说 内外城的势力拢于温禾安手中的较多 该是她负责内外城守卫 严守天都 可这次她收到的命令是贴身守卫家主闭关所在的通灵塔。

她接收这调令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一旦出了什么事 这责任就是自己的。

且家主是在一片腥风浪雨的气氛中闭的关。

彼时 天都内外不知怎么突然传起了将立少家主的言论 且局面愈演愈烈 温禾安起初不以为意 谁知家主闭关前 竟亲口对她与温三说 待他出关 便有意隐退 将封少家主 昭告九州 稳固人心。

说温禾安与温三皆是家族的栋梁之材 少家主之位不论落到谁身上 都希望她们表姐妹之间关系和睦如初 一个务必宽和待下 一个务必勤勉侍上。

他说宽和待下时 看着温三 说勤勉侍上时 看着温禾安 其中意思 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温禾安倒是没有愤怒失落 只是觉得奇怪 非常奇怪。

就算再给她一个脑子 她也不觉得温家会在这个时候选少家主出来。温家对帝位思之如狂 这么多年 因为陆屿然的“帝嗣”之名怄到要死 他们会甘心就这样定下少家主之位 而不是取得帝位之后 将真正的“帝嗣”之名冠到未来接班人身上?

话虽如此 温禾安还是将手边能推的事都推了 专心负责这件事 可修士闭关 动辄三五年 在这期间 她不可能全程守在通灵塔 其余什么事都撂下不管。

她于是在通灵塔下设下个巨大的阵法 抽调了数十名八境以上强者和三位九境强者日夜守护 但他们只在外围待命 一旦预备强行进入阵法中心 便会被拦下 同时通知她。

被予以特权 能真正出入阵法 直达通灵塔的人 只有一位。

江召。

可众所周知 这位王庭质子修为只有七境 难以突破 是一颗摆在明面上被废弃的棋子 若不是因为与温禾安的风月之事 世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而要突破一个即将踏入圣人境强者闭关时产生的屏障 并且做到中途打断 伤害到本人 至少得是八境巅峰的修为。

简而言之 江召没这个本事。

但事实就是 在法阵没有任何破损 被强闯的迹象下 通灵塔仍旧出了意外。有人闯入了通灵塔 扰乱了家主闭关的进程 并且险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最后关头被及时赶来的温三出手制止了。

滑稽的是 人没捉到。

等温禾安回到天都 只有在堂下受审的份。

森严的古殿中 有人高声喊她早有预谋 只因家主定下了温三少主温流光为少家主 她心生嫉妒 于是精心筹划了这一场事件 大家众说纷纭 她跪在堂下 一句也没为自己辩解。

其实她能说的有很多 她是有多没脑子 会在自己负责的事件里行凶 她能从这里面得到半分好处吗。

更何况。

家主死了 少家主之位就轮到她了?

可她更知道 事已至此 说什么都是无用之举 只会平添自己的狼狈。

因为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布置的阵法 自己挑选的心腹 自己确认过的每项细节 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脑子一片乱 只知道一条:阵法到现在都是好的 证明从始至终 只有被自己允许的人进去过。

也就是江召。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她不得而知 可她亲眼所见 在温家数百双眼睛之下 在温禾安的外祖母亲自出面 问及温禾安可有允许其他人进入大阵时 她这位明明知晓一切内情的的“情人”脸色凛如霜 说了句:“二少主究竟应允几人入阵 江召不知。”

这一句 直接判了她的死刑。

温禾安不是傻子 她立刻意识到 江召和温三合伙了。

一切筹谋 就是为了今日。

温禾安被定罪时 她的外祖母 也就是温流光的祖母精神矍铄 双目炯炯 如是说:“你说自己没有行事动机 可你无法自证清白 即便蓄意谋害 大逆不道是假 可办事不力是真。”

“去归墟 好好反省吧。”

温禾安就是这样被剪除一切翅羽 押来了归墟。

多年筹谋 付诸东流。

到现在 能不能活着 都得看她在绝境中生存的心态与本事。

温禾安都能想象那些昔日的旧相识 在听到这件事后 都是如何在被背后嗤笑与评论的。知情的说她为情乱智 色胆包天 不知情的说她糊涂短视 自毁前程 最后来句总结 说因果轮回 她活该。

她想了想后面不知道还会来几波的暗杀 以及日渐拮据的日子 靠在冷冰冰的墙面上 无声崩溃了好一会 半晌 又默默恢复过来 拉过棉被 原样盖回自己头顶。

先睡觉。

明天还有正事要做。

活着就还有希望 活着 未来总有机会将今日所受一切悉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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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大雾弥天。温禾安端着竹筒杯 走出自己砌得十分敷衍的土篱笆墙 到那头小溪的石板子上洗漱 水面结了冰 她用竹筒杯底部去敲开 舀一勺水覆在脸上。

人和灵魂一起清醒了。

回去的路上 温禾安看见邻居家的鸡出笼了 公鸡围着她绕了一圈 声音倒是嘹亮 只是尾巴上挂了霜 还结了淩 走动的时候像吊着几条廉价流苏。

她一边拉拉笨重的衣领 把脸藏进去 一边笑。

好在昨晚上了药 今天胳膊只是痛 但并没有发热 人的精神不错 在出门前往集市变卖那几样东西前 她给自己又换了次药 准备卖完东西后再随意买点东西当早膳。

带上门准备出去 发现自己的墙根底下放着个纸团 打开一看 是个糖饼和豆团 早就冷了 拿在手上硬邦邦的 像石头。

温禾安愣了一下。

她有邻居 而且是个好心邻居。

温禾安第一次发现家附近突兀出现小零食 吃食之类的东西时 是不敢留 也不敢吃的——落到这个境地了 还不小心点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后面发现 自己这个邻居可能就是典型的热心肠 小胆子。可能是关于她的传言多而离谱 所以他们也不敢露面 不敢交谈 只做些默默无闻的善举。

温禾安折回去 把手里的饼和团放到屋里 想 今天要是卖得还不错的话 她就带个糖葫芦回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 那家好像有个小孩。

归墟东西边都有集市 离得更近一点的是西市 但温禾安却绕道远行 去了东边 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她不是第一次在集市上卖货了 只潦草地将布往地上一铺 东西摆上 有喜欢的就谈价 磨价 整个过程很是简单速度。

温禾安自己捏了个泥面具 往脸上一摆 很有故弄玄虚的唬人气势 加之归墟鱼龙混杂 众人都心有顾忌 怕踢到铁板 所以并没有人来找事。

装药的瓶子很快卖出去了。

比预想的多了半颗灵石。

至于香囊和玉佩 因为价格够低 也很快被人买走。

早早收摊 温禾安转道去吃了碗肉饼汤 买了根糖葫芦 又去昨日那家医馆提了几副药。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却没着急回家 反而悄悄遁入后山 踏着条泥泞小路 到了归墟边上。

归墟临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结界 那结界只挡海 不挡人。

今天天气不好 狂风呼啸 海浪掀天 温禾安见到黑沉沉的浪一阵接一阵掀上来 越来越高 最后怒卷成噬人的漩涡 完全将整个结界包裹住 归墟也在此时陷入浑然的黑暗中。

一种震慑心灵的危险漫然爬上温禾安的心头。

她在结界内 不担心自己被海水吞没 此时皱着眉打量结界外的骇人画面 越看 心里就越烦闷。

归墟外是溺海的一道分支 位置十分特别。

温禾安的诸多仇敌想杀她而后快 可都不曾亲自前来 才让她利用各种拙劣的阵法和计策脱身 活到今日 也都归咎于这份特别。

而今九州被溺海以“十”字形状分为四块广袤的地域 归墟只是其中极小的一块 居于西南一隅 和四地相比 宛如沧海一粟 可特殊便特殊在 这里有一道溺海分支 它则被完全包裹进去。

众所周知 溺海之内危机四伏 波澜涌动的海面下 光怪陆离之事频发。它遇强则强 遇弱则弱 一旦闯入 十人九亡 甚至不乏许多开启了第八感 乃至跨入九境的强者丧生其中。

总之 只要进了溺海 甭管身份贵贱 天赋高低 一切手段都不顶用 这时候能不能活着 只看一样。

——你的运气够不够。

不到万不得已 谁敢去赌这个?

唯有一些被追杀缠身 退一步便是死路的 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咬咬牙 心一横 会跳进溺海涉水进入归墟。其中九成九都会死在海里 唯有极少数的人 能侥幸觅得生机。

但也从此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因为归墟没有阴官 没有阴官摆渡 谁也别想安然无恙从溺海出去 除非还想再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当世许多世家都与阴官姜氏达成长期合作 支付巨额摆渡金 以便出入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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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安当日就是被温家仙卫和一个小阴官押进归墟的。

诚然 没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外面的人是不方便进来。

可里面的人更不好出去。

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温禾安被困在归墟 她多待一日 便多一日的风险 时间越长越危险。要命的是 经历前后三次截杀 她手中的底牌已经用完 再来一次 她真的只能跳进溺海和人拼运气了。

可亲眼目睹结界外溺海掀天掀地的真实模样。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的木签子转了圈 深深吸一口气。

倒霉成这样 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身上还有“运气”这种东西。

就说句最现实的 她如今修为被封 又不通水性 就算在溺海里一路畅通 她该怎么用这幅身躯淌过一片海?

更遑论她身上还有伤。

温禾安抿着唇 眼底明明暗暗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慢慢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溺海里不安稳 现在才未时末 归墟的天就已经黑透了。

回家路上 温禾安时不时用手敲敲脸上的泥面具 发出邦邦的沉闷声响 沿途随意一瞥 发现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 因为彼此间颇有间距 从高处看 就像用一根歪扭扭的线穿起来的发光珠子。

温禾安走下山坡 才准备推开自己的土篱笆院子 倏然 停下了一切动作。

她屏住呼吸 静立在原地 干裂的泥面具下 干干净净一张脸敛去所有神色 转变为临危不惧的机警与冷静 眼神乍见清冷 乌黑瞳孔里像铺开一层薄薄浮冰。

她没了修为 不再有百米内外毫厘皆知的五感 但她天生对自己的地盘分外留意 此时往东南角一看便知 这间院子进过外人了。

地面上脚印有两三道交叠 落脚都不重 依稀能辨出不同。

这是外来者没有打算刻意遮掩的意思。

现在跑吗?

来不及了。

人已经堂而皇之进了屋 归墟总共巴掌大的地方 她卯足了劲跑 能跑到哪去?她难道不要这个“家”了?她能去哪里?谁会收留她?

温禾安又在风口站了一会 看里头仍没有动静 也不见伏杀之兆 一截指腹当即不着声色摁住袖口 无意识摩挲几下 心中多少有些懊恼。

若是早知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今日在溺海边 她就应该冒险早做准备 也不至于现在如此被动。

屋里人迟迟不见行动 这意思很明确了 不是高高在上到想要索取亲自将喉管送上门的乖顺猎物 便是以这样不容置喙却不断施加压迫的手段 想与她展开一场和谈。

极其高调的上位者姿态。

从前 温禾安也做过这样的恶人 摆过这样的姿态 不曾想今日轮到自己 还当真是 因果报应 风水轮流转。

温禾安眼睫抖动 睫毛根部很快挂上雾珠 她不动声色 将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部藏在右边袖口里 还有一排银针 别在腰际 必要时一扭身 就能顺势而发 取人要害。

做完这一切 她顺势推门而入。

沉重的木门挂在土篱笆墙边 稍微施加一点力道就嘎嘎吱吱作响 声音尖锐高昂得像在即兴奏一首曲子。

温禾安满怀警惕 浑身竖起刺 谁知一抬眸 只见自家院子里点了两捧烛火 唯一的一间小屋门半遮半掩 里头也曳动流淌着亮光 一道身影透过破败的窗 若有似无地映出一点。

院门里 守着三名白衣画仙。

他们长身玉立 满披皎光 袖子长得像满溢的云 直直垂到地面上来 日月星辰的虚影便以这样的姿态围在几人的袖片上打转。

画仙。

北冥巫山的人?

几名画仙在见到温禾安后 均无声稽首 眉目肃静 以表尊重。

其中两个 还越看越眼熟。

饶是温禾安在踏进这扇门前 脑子里已经闪过数百数千种敌家寻仇的画面 但在见到这一幕时 脑袋里也罕见的一懵 觉得自己好像一步踏进太虚幻境中 动作多少有些迟疑了。

什么意思。

这是

陆屿然来归墟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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