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的天色亮得早。

小镇上的人家起得比鸡还早。

昨日叶家商船浩浩荡荡回返 惊动了整个镇子。河边卖菱角儿的阿花得了一笔丰厚赏钱 更是惊动了全镇子的生意人家。

小镇长街最北边 叶家大宅的门外 大清早就乌泱泱聚集了大群的小子丫头。孩童们争先恐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卖洗脸水喽~~”

“上好的刷牙粉~~”

“甜豆腐脑儿~不甜不要钱~”

叶扶琉一大早硬生生给吵醒了几回。

“蜜水儿!”有个小女童的声音又高又脆 穿透了前后几进庭院 “甜滋滋的蜜水儿!”

素秋在卧房外敲门问她 “大管事过来问娘子 门外许多卖吃喝的。娘子早上想吃点什么?”

叶扶琉脑袋嗡嗡的 闭着眼翻了个身 “蜜水儿……”

才安静下去没一会儿 耳边又传来小女童惊天动地的哭声。

“……”这觉是睡不下去了。

叶扶琉掩着呵欠起身 睡眼惺忪地穿过庭院。

她出来的随意 身上披了件绯色绣杏花的薄春衫 又套了条长石榴裙。

绯色配石榴红的配色太抢眼 容易衬得人面色黯淡。但穿在叶扶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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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艳衣裳就成了人的衬色。人从垂花拱门里走出来的那个瞬间 满庭院的藤蔓草木仿佛都被映亮了。

“怎么回事?才回家都不能安生。”

——

阿桃坐在叶家庭院的土坑里哭 边哭边攥紧手腕的平安符。

早晨被自家老娘催促来叶家送蜜水时 阿娘叮嘱她说 “带着平安符去。叶家宅子最近不太平 夜里总有鬼哭!机灵点 别做打头那个 也别落在最后 得了赏钱赶紧回家 当心被宅鬼吃了!”

她牢记阿娘的吩咐 不做打头的那个 也不肯做最后一个 挤在四个小童中间忐忑进了叶家的门。

叶家是一座好大的宅子 好宽敞的庭院 好多浓密的爬墙藤蔓 好……好破。

叶家小娘子搬来之前 这间大宅子无名无姓地荒了十几年了。四面八方的乡邻都当它是无主荒宅 冬日没柴火了 拆走一块门板 夏日多蚊虫 拆走一块窗纱 咳咳……能不破么。

庭院粗略收拾过一轮 满院子长了半人高的荒草才割不久 一摞摞地堆在围墙旁边 夏季草木疯涨 地上到处都是没割干净的杂草茬。

虽然叶家大宅子闹鬼 虽然叶家的大管事面无表情 从头到尾没有笑模样 但人年轻又长得俊 给足两倍市价的铜子儿 出手顶顶大方!

阿桃一碗蜜水换了八枚大铜钱外加满兜的甜枣 心里乐得开了花 铜子儿攥在手里数了又数 数的太专心了 也就没听见叶家大管事说话。

大管事对他们说 “我家娘子还在睡 你们莫吵着她。庭院才开始翻修 你们原路出去 别踩中间泥地 当心地上有——”

话还没说完 “哎哟”一声喊。

地上有坑。

阿桃就这么掉坑里了。

——

土坑底发懵的阿桃被捞上来时还在哭 冷不丁瞧见了叶扶琉 哭声骤然一停 只顾着张嘴发愣。

叶扶琉走近阿桃身边 抬手摸了摸她蹭灰的脸蛋 嗓音温温软软地问她 “怎的掉下去了 摔得疼不疼?”

阿桃本能地点点头 点了两下反应过来 连忙摇头。

坑底的泥不知怎的 坐上去好硬。比起屁股摔得疼 坑底还有更可怕的事。

阿桃面色带了点惊恐 指着坑底 “我听见了……下面有鬼哭……”

叶扶琉:“唔……”

小孩子嘴巴不牢靠 出去万一碰着小伙伴 大白天听到鬼哭的流言又散出去了。还是直接送回家里的好。

叶扶琉替她把沾灰带泥的小脸蛋仔细擦干净了 从叶家大管事的兜里抓了一把甜枣给她 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倒出几颗糖饴 最后补了把铜子儿。

“素秋 你把这孩子送回家去。我看她衣裳勾破了 你和她阿娘说说赔偿。”

素秋应了声 过去牵阿桃的手。

阿桃被巨大的惊喜砸得说不出话了 揣着满兜的甜枣糖饴 捧着满手的铜子儿 晕晕乎乎地被素秋带出门去。

叶家大管事关好门转回来时 叶扶琉还站在土坑边 浓长的睫毛遮住视线 站在坑边往下看。

听到大管事的脚步声走近 琉璃般剔透的乌亮圆眼抬起 冲着来人方向扬了扬下巴 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叫你办事 你就这么办事的?险些叫个小娃娃戳穿了。我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了?”

叶家大管事的脸色黑了。

他也站在坑边 面无表情地往坑底望去。

如果阿桃再大两岁 她就会发现 刚才硬得咯屁股的那块坑底 其实只虚掩了薄薄一层的浮土。

坑底下埋了木板。

木板长八尺 宽三尺 高两尺。与其说是个长木匣子 倒不如说更像个简陋的薄木棺材。

正好塞得进一个身量不怎么壮硕的成年男子。

——

坑下的薄木棺材被起上来了。

木板打开 露出里头躺着的麻脸汉子。

里头的人被活埋了一场 人几乎疯了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被破布堵住的嘴巴不住地嗬嗬叫。

叶扶琉站在木板边 手里无聊地摆弄着新得的双鱼白玉佩 漫不经心跟棺材里的人说话。

“胡麻子兄弟是个胆大的 单枪匹马摸黑进我叶家的门 打算先劫财 后劫色?夜路走多了 容易撞鬼啊。”

躺在棺材里的人呜呜呜地哭 边哭边含糊不清地求饶。

没人听他说什么。叶家给了他两条路。

“第一条路 绑你去官府。《大雍律》第五十九条 持凶入室、意图盗窃者 杖八十 流三年。你老老实实认罪服刑 天高地阔 别让我再见到你。”

“第二条路 你胡麻子是本地的地头蛇嘛。面子比天大 你拒不认罪。那更简单 原地躺好了 我再把你运回坑底埋了——”

棺材里的汉子疯狂摇头大喊 被堵牢的嘴巴里露出几个含糊音节 “认罪……认罪……”

叶扶琉满意地往屋里走。

早上买了一碗蜜水儿还没吃呢。

走了两步 被身后喊住了。

叶家唯一的大管事是叶扶琉半路上雇来的 人家当然不姓叶 他姓秦。

秦大管事追问 “抓贼抓赃。人是逮到了 等下我去县衙门 呈上堂的赃物是什么?”

是个好问题。

叶扶琉随手往廊下一指 “那边。”

“那边?”空荡荡的廊下 除了破败的石阶 满地的碎石子 只有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猫儿盆。早上才从墙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本朝流行蓄养爱宠 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都爱养猫儿狗儿。喂食用的猫儿盆 狗儿盆 哪家没几个。

“猫儿盆能值几文钱?”秦大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 “报上去充做贼赃 只怕不能立案吧。”

叶扶琉回身笑看他一眼。

走到廊下 弯腰捡起灰扑扑的猫儿盆 在檐下的大水缸里洗了洗 露出淡天青色的釉质。

“底面三颗芝麻钉 顶尖的雨过天青色釉 温润无芒 蟹爪纹 裹足烧。”

她在日光下展示猫儿盆底的小小的三颗芝麻钉 “你只管把猫儿盆连同我的原话带去县衙。咱们这片地界的知县大人是京城贬过来的官儿 进士出身 待过翰林院 识货的眼界应该有的。”

她图省事 只洗干净了一小块瓷边 削葱般的手指就夹着那一小块干净釉面 把猫儿盆扔进对面怀里。

“拿去报官足够了。”

秦大管事一手拎着猫儿盘 一手拖着五花大绑的大盗 半信半疑地往门外走。

叶扶琉过去关门时 正赶上门外的动静漏进来。说来也巧 刚才堵门卖货的那群小子丫头四处绕了一圈 这回蜂拥围住了邻居魏家。

呼喝驱赶声从隔壁魏家传进叶家。

“去去去 我家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隔壁大门敞开着 身材魁梧的家仆魏大站在门边 一个人就堵住整扇门 不耐烦地抱胸呼喝。

“不要洗脸水 不要香膏刷牙粉 不要乱七八糟的饮子小零嘴儿 只要昨日的汤饼!其他的东西都不要。”

手捧汤饼大碗的童子咧着牙笑得欢。

门外围拢的其他小子丫头们失望地一哄而散。

“再不来魏家了!”

“天天什么都不要 只要汤饼。”

“我家香喷喷的芝麻甜烧饼魏家都不要!侬个江北大蛮不识货!”

魏大装作没听见 就在门外数了几个铜子儿交给小童 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要进门。

叶扶琉站在自家门边 魏大在他家门外 两边打了个照面 魏大捧着碗冲叶扶琉点头 “叶小娘子早。刚才瞧见秦管事拖出去个人 贵宅出事了?”

叶扶琉也客气地一点头 “夜里进了个蟊贼 拖出去报官。贵宅郎君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魏家家仆叹了口气 面上泛起愁容 “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地拖着。”捧着汤碗进去了。

叶扶琉慢吞吞吃了半碗甜豆腐脑 又喝完了甜滋滋的蜜水儿 提着弯刀出来 继续清理满院子的杂草时 果然又听到了邻居那边的动静。

魏大天生洪亮的大嗓门 急起来吼一嗓子 相隔尺半的两堵院墙压根挡不住动静。

“郎君 吃点吧!跟昨日朝食一模一样的汤饼 昨天好歹还吃了三口 今天怎么一口不动了?”

叶扶琉抬头看了看头顶。

太阳出来了。

今天又是个晴朗少云的好天。

隔壁那位病秧子似乎胃口不大好 早晚都不怎么吃食 但每逢晴天 多半要出来晒太阳的。

她割干净了一片新长出来的草茬 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墙角旮旯的杂物 从大堆破布里拣出一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雕花小楠木箱 指节轻轻叩了叩 木质厚沉完好 没有生出蠹虫 满意地放在旁边。

再抬头时 隔壁朝东的两层小木楼高处果然多了个端坐的人影。

叶扶琉早有准备 抱着小楠木箱起身 冲围墙对面仰起脸 还是昨天那句同样的招呼。

“魏家郎君早啊。门外那群小童也吵着你了?”

高处的魏郎君沐浴在清晨浅金色的日光里 依旧是昨日那副淡漠姿态 不 比昨天还要熟视无睹 视线平视远方的朝霞 听若不闻 连往院墙这边瞥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了。

叶扶琉仰起头 心平气和地盯着魏郎君看了一阵。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魏郎君 长居家中养病 两边虽说是邻居 连个正经照面都没有 寒暄招呼从来不回应。

偶尔撞到他坐在木楼高处晒太阳 阳光也只照到肩头 魏郎君的面孔始终陷在木楼长檐的阴影里。长什么相貌 当然是看不清楚的。

叶扶琉走南闯北 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 头次见到这等孤僻性子的郎君 觉得挺有意思。

她想起昨天进门时素秋的那句话。“重病之人 五感消退……”

或许不是故意不搭理邻居 而是人家病得太重 压根听不见 看不清呢。

她想试一试。

毕竟她的老本行不寻常。碰着个喜欢登楼往下看的邻居 还是探清楚底细的好。

叶扶琉走去拐角隐蔽处 把关过胡麻子的那副薄木匣子给重新拖出来。

几块木板分量不轻 她拖出一身薄汗 蹲在阳光明亮的庭院里 背对着隔壁围墙方向 嘴里念念有词 “一对 镇鬼驱邪 家宅平安。两对 入土为安。三对 入土为安……”

这趟带回的八对纸人纸马 被她从箱笼里拿出来 惨白的玩意儿一对对地往薄木匣子里塞。

薄木匣子很快塞满了 她仔细地把木盖子给盖好 往前轻轻一推。

砰 尘土飞扬 薄木匣子又推回坑底。

叶扶琉站起身来 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围墙隔壁的小木楼高处 魏郎君的视线不知何时从天边朝霞处收了回来 盯着院墙这边。

叶扶琉一抬头 两边的视线正好在半空中对上了。

哟 原来听得见 看得见 就是故意不搭理人啊。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

“魏郎君早啊。”她重新抱起小楠木箱 直视魏郎君的眼睛 笑吟吟地再次打了个招呼。

魏郎君整个人坐在长檐下 阳光只照到肩头 面孔隐在暗处 视线低垂往下 越过两家院墙。

叶家小娘子昨天才返程。一夜过去 仿佛飓风过境。

高处的目光扫过庭院里满地掀开的大坑小洞 墙角边高高摞起的砖瓦 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 扫过八对纸人纸马“入土为安”的大坑 最后盯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小楠木箱。

魏郎君还是什么也没说 只冷淡地一颔首 视线挪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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